骗来的温情，底色是寒凉。
    “我们，我们……下一步该做什么了？”人在紧张的时候，会很忙，秦戏霜四处张望，仿佛这座空庙里，除了他们，还有其他东西似的。
    “要找个npc祭天。”秦戏霜说，“葬甲虫怎么没把我们带到下一座石碑，真奇怪。”
    “不着急，”隗维说，“再等等，没准有人路过。”
    秦戏霜靠在鬼医仙塑像上，隗维面对他盘腿坐着，拿出金蝉蛊，放在掌心。
    隗维说：“在下给尹明乌下了阴蛊，但拿着阳蛊的顾康先走一步，阴蛊也没活成。我们没能杀死尹明乌。”
    我们。这两个字撞到耳中，秦戏霜的心跳快了两拍：“还有机会。你手中还有一对金蝉蛊。”
    “那天，我们三个在吊脚楼，竟是我这辈子，最后一次见到顾康。”隗维黯然道。
    秦戏霜不知该说些什么，他看到隗维脸上落了香灰，想帮他抚掉，这一擦，香灰反而被抹成一道黑漆漆的污痕。
    “对不起，我……”秦戏霜又用袖子擦，结果把雨水都蹭到隗维脸上，给他弄了个大花脸。
    一只手轻轻按住秦戏霜的胳膊，隗维轻声说：“没事。”
    他们又安静下来，相对无言。
    “顾康的遗愿，是杀死尹明乌。夜深人静时，在下想到这一点，便彻夜难眠……”隗维攥紧金蝉蛊，垂下手。
    蓦地，秦戏霜缓缓露出一个微笑。
    “你笑什么？”
    秦戏霜仍笑着：“我刚刚听你的声音，竟觉得有几分像从前，像圣徒时期，你还没有……的时候。”
    隗维迅速垂下眼，抿了抿嘴。
    “我们该找出路了。”
    “别走，”秦戏霜拉住他，“再坐一会儿。”
    他也不知道，坐在这儿，能等来什么，只不过，眼下的氛围，实在难得。
    系统提示音忽然响起：“npc已全部死亡。”
    “屠夫【筎乐】即将苏醒，请玩家做好准备。”
    毫无征兆地，鬼医仙雕塑爆炸，隗维眼中闪过一抹寒色，以快到惊人的反应速度，扑过去抱住秦戏霜，一转身，挡住飞来的碎片。
    秦戏霜不可置信地盯着隗维：“你，你在保护我？”
    “您帮在下一次，在下帮您一次，两清了。”隗维转过头，看了看身后。
    神像炸成碎片，摆神像的台子还在。雨水斜扫入庙内，溅起的水珠被台子挡住。
    隗维轻轻舒了一口气。
    npc已全部死亡，岂不是说明，想召唤葬甲虫，只能死一个玩家……
    他们再次对视，秦戏霜还没开口说话，就听到晴天霹雳般的系统提示音：
    “玩家【000盲者】已死亡，游戏失败。”
    那一刹那，隗维甚至怀疑他听不懂中州话，心跳和呼吸停止，眼前的一切崩塌。周遭环境仿佛变成了一张白纸，他什么都认不出来，什么都分辨不了。
    死亡？盲者？
    怎么可能。
    不可能。
    隗维倏地站起身，身体先于意识行动，他不知道要往哪里走，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站起来。
    在庙里转了一圈，瞪着失去神像的台子，久久没回过神。
    ……
    雨滴溅在隗维脸上，他猛地回过神，打开系统面板，进入月幡阵营界面。
    首领的头像，已变成灰白。
    盲者……这，怎么可能。
    他瞪着系统界面片刻，眼里滚下泪珠。不愿相信似的，用力闭上眼。
    片刻后，再睁开。
    高梦棠的头像又变成彩色的了。
    隗维：……系统故障？
    不太可能。
    他一遍遍地进入界面、再退出、再进入。高梦棠的头像一直是彩色。
    可是，系统通报了盲者的死讯。
    精神值偏低，隗维眼前一阵阵重影。他关掉系统面板，合目休息。
    盲者生死未卜，他这里，还有个问题要处理，必须冷静。
    他嘴唇动了动，不出声地念了两个字：“何罗。”
    ……
    秦戏霜也惊讶了好久，他单方面下了赌注，这个副本，高梦棠若死亡，隗维要和他签订技能卷轴【不离·不弃】
    真等到系统通报高梦棠的死讯，看到隗维失魂落魄的模样，秦戏霜却高兴不起来。
    隗维蹲在地上，掩面哭了一阵，把眼泪一抹：“秦首领，您还愿意与在下签订契约么？”
    秦戏霜：“什么契约。”
    “技能卷轴【不离·不弃】”
    数秒钟内，秦戏霜呆若木鸡，反应过来后，欣喜若狂：“阿维，你说真的？你真的愿意签？”
    他紧紧攥着隗维的手，用力之大，勒出了一圈红印子。
    “尹明乌不死，在下一日不得安眠，”隗维垂下眼睫，“漂泊太久，此刻，在下只想找一个可以终身相伴的战友。”
    “我愿意，我当然愿意！”秦戏霜飞快地拿出技能卷轴，一笔一划地写下自己的名字：
    207蝶仙 秦戏霜
    隗维接过笔，落笔前，微微停顿了一瞬。
    101净身师隗维
    *
    高梦棠第一次知道，黑塔游戏，死后会发生什么。
    嗯，应该也是唯一一次。
    他先是听到系统通报他死亡的提示音，接着，又听到系统说：
    “很遗憾，您无法守护王座。”
    “摔倒在通往王座的长阶，您虽败犹荣。”
    “神明将再次降临，世界会焕然一新。”
    “您的遗骨，埋葬于名为王座的坟墓，万世倾慕。”
    “贤王将！@#￥%……”
    后半句话变成尖锐刺耳的杂音，高梦棠像是从噩梦中惊醒，猛地坐起来。
    他摸到一块黏糊糊、滑溜溜的液体，模糊的视野中，有几团白色光球。
    “复活甲？”高梦棠问，雨水敲在他脸上，“是你们吗？”
    鬼影颔首不语，提灯在夜幕中摇晃。
    “您自杀的手段，越来越新奇了。”鬼影的声音层层回荡。
    “不要试图迷惑我们的视线。”
    “没有解脱。直至，下一位命定之人，将您击败。”
    泥沼融进身体，高梦棠握住一团湿润黏腻的泥土。
    命定之人，是什么？
    算了，先不去想。
    他背起昏迷不醒的沃兰北和薄爻，分辨出葬甲虫窸窸窣窣的移动的声音，跟着它们走。
    声音消失，高梦棠猜测，他应该来到了石碑前。
    但他看不清，不知石碑上有什么选项。
    “甲，我们选择甲。”高梦棠向着夜空喊。
    实际上，他面前没有石碑。
    他喊了三遍，继续往前走。扛着两个人，每一脚都踩在泥泞里。不知道方向，看不清物体。
    被什么东西绊倒，沾了一身的污泥，高梦棠站起来，还在往前走。
    疾风骤雨拍在脸上，寒意钻进骨头缝里，高梦棠把腿从泥潭中拔出来，继续走。
    也许，他会遇见隗维。也许，谁也遇不到，他会一直在迷宫里打转，直至再也爬不起来。
    撞到了一棵树，又摔进水泡里。背上的身体在一点点变冷。
    是谁要撑不住了？高梦棠心想，但他没有停下。此刻，他竟然很庆幸，他是个盲人。
    盲人，看不到队友一点点失去血色的脸，看不到此刻的狼狈。
    不知是第几次摔倒，膝盖钻心的疼，有什么东西刺入创口。手指也很疼，或许是骨折了。
    盲人，也看不到自己的伤口。
    摔在荆棘丛里，踩到鹅卵石跌进小溪，撞到一堵石墙头破血流。
    高梦棠还在往前走，像月亮上砍树的吴刚，树创随合；像推着巨石上山的西西弗斯，周而复始。
    一脚踩空，从山坡上滚下来时，高梦棠竟有心情揶揄：没关系嘛，反正他是瞎子，走到哪儿，无论是向上、向前，还是原地转圈，看到的都一样。
    那么，就当做在向终点走去吧。
    高梦棠爬起来，到处摸了好半天，捡起一具冰凉的身体，一具温热的身体，重新背好，继续往前走。
    他听到系统提示：【726水鬼】已死亡，游戏失败。
    可他不知道哪一具身体是薄爻，也不愿把他的遗体丢下。
    那么，就当做两个人都活着吧。
    高梦棠头发上罩着蛛丝网，衣服上沾满枯枝败叶，血和污泥混在一起，手指断了三根。背着沉甸甸的两个人，横跨过田垄，踩进稻田的泥淖中。
    这段路障碍比较少，但皮肤一阵阵刺痛，应该是吸血虫钻进肉里。
    黑云压在头顶，土地在脚下蔓延。无垠的天地间，高梦棠背着两个人，清瘦的身躯被压弯。他没有方向，但一直在往前走。
    其实，在他第一次跌倒前，已经走过了迷宫出口。葬甲虫的最后一次引路，就是将玩家带到出口附近。
    但高梦棠不知道，他看不见石碑上的“出口”二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