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铭从沙滩往她这方向走来,她看见他了,结实的双腿,高大的身材,方正的眼镜,用仰角向她这里凝视。
身影逐渐走近。
「不好玩吗?怎么自己在这里?」
「我不想把自己弄得湿答答,坐在这里看人顶好。」
「冷眼旁观!」
「倒没这么用功。坐在这里胡思乱想罢了。」
「想些什么?」
「漫无目的。」
「你还能知道自己漫无目的,我从来就不知道自己漫无目的。」梁铭颇有感慨,在她身边坐下来,两对光裸的脚丫并列在沙洲的月光下。他们都盯着自己的脚丫,不再看月亮。海上风涛,像一声声似有若无的叹息。
梁铭挪了挪身子,仿佛在拒绝月光在祥浩侧脸画出的优美弧线。
「前面的人生都在玩,浑浑噩噩,只顾读书考试,考上了大学也没特别的目的。现在大三,才开始有点警觉。」
「我们不都以为考上大学就是读书的最终目的了?」祥浩也抛了一个问号给自己。
「那是错的,大学的科系很多,念错科系等于浪费四年。」
「你呢?怎么打算自己?当个登山家?还是土木工程师?」梁铭躺下来,双手交叉在脑后。注视那枚晕开的月。
「我常在山上看月亮,远近高低,月圆月缺,它的姿态不同,看的人也有心情起伏的不同。但通常看到它,难免特别有情调。今晚能够和你在一起看月亮,很幸运。」
「你说哪里去了?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我喜欢登山胜于读书,但登山不能当正业。只好选择读书,继续考研究所。」
「然后?」
「教书吧!我顶喜欢校园。」
一只飞虫在他们之间不规则的飞窜,一会儿停在她的发梢,一会儿又撞到梁铭的手臂上,好像在跳舞,却跌跌撞撞,极笨拙的舞姿。她伸手驱赶,那姿态合着一种音乐的节奏,梁铭仰躺着,只见到无垠天空的星子与月亮,还有她的人与驱赶飞虫如舞的手臂。他轻轻唱起一首民歌,雄浑低沉的歌声撩起夜的情调。祥浩也有躺下来观月的意愿,但沙滩被梁铭占了,她如何能躺下。即使只是坐在身边俯看他,也已觉沙滩只他们二人。她想逃往哪里去,梁铭的歌声却不容打断。她不自觉的轻哼曲调,为他和音。
「你的音质很好。」梁铭在换歌的空歇时说。
祥浩和音的声音逐渐减弱,到最后只剩下梁铭的歌声。她从音乐中醒来,在月圆的沙滩上两个人合唱,她突感到过于亲狎的不安。
在他们前方,戏水的同学走上来,炮口全身湿答答,旁边是如珍,短衫和短裤还在滴水,其他同学围着她,半湿不湿,全往这里来。
如珍的脚步仿佛在漫步,祥浩原以为沙滩令她举步困难。他们走近时,她才发现,如珍的嫩黄镜边眼镜不见了。
「眼镜掉了?」她站起来扶如珍,如珍湿答答的手臂冰冷如露。
「死炮口,把我眼镜打掉,被海浪卷走了。」
如珍气犹未息,举手作势要推炮口,炮口一闪,如珍扑跌在沙滩上,下半身沾满沙泥。梁铭从背包掏出毛巾和一件夹克。祥浩接过毛巾,替如珍拍掉身上的沙泥,帮她穿上夹克,但一穿上,夹克也湿了。
「你们这样玩,等会又骑摩托车吹风,不是太孩子气了?」梁铭又丢了几条毛巾给其他湿淋淋的人。
这几个湿了身子的,坐在沙滩上,夜沉,他们发抖,不远处人声喧哗。祥浩听到如珍牙齿打颤,炮口坐在最外侧的一边,望着大海,一语不发,像个犯了错的孩子,不知用什么理由去搪塞他的错误。
他们离开的时候,沙滩上仍聚集许多赏月的人。冲天炮此起彼落飞向海的方向。月明辉澄的夜晚,喧嚣、嘈杂、拥挤的庆典。
翌日早上,如珍本来有课,祥浩留在寝室,她的课排在下午。她坐在桌前读书,已接近中午,背后躺在床铺上的如珍迟迟不见起身,向来尚不曾如此昏睡,她凑近一看,如珍双颊嫣红,但神色厌厌的,如朵桃花,被下铺的阴暗遮掩光华。祥浩心里正觉不妥,如珍双眼半睁,眼神迷离。
「如珍,你怎么啦?」祥浩半弯着腰,凑近仔细瞧她。
「半梦半醒,我希望这样一直睡着。」如珍半眯着眼,声音细弱,身子一动也不动。
「你似乎不太对劲!」
「我发烧了。昨晚真是要命!」
「不该那样玩的。」
「可是我躺在这里,一直想昨晚玩水的事,没有一个晚上比昨晚美。」
祥浩摸她额头,十分滚烫,她马上下了决定:「你得下山看医生!」
「那得看我起不起得来。」
「什么关头还讲这种话。我马上叫阿良来载你。」
她即刻到楼下打电话给阿良。阿良用刚度完假的懒懒的声音接电话,一听如珍生病,匆匆挂了电话赶过来。
如珍这时用被褥蒙住头,阿良进来,将被褥拉开,一张了无生气的小脸庞埋在枕头里,双目紧闭,犹如痛苦的囚刑。「怎么会这样?」阿良重复询问,近乎自言自语,他低下身子。
环手抱起如珍,发现如珍身子太软,又喃喃说道:「不能用机车载,得叫出租车。」
「不必,我可以坐你的机车下山。」如珍睁开眼,奋力从那团被褥爬出来,阿良始终小心翼翼搀扶着她,像对待一块易碎的白玉。她和阿良将如珍带下楼,阿良将如珍抱上机车后座,他跨上车子,拿出童军绳,将他与如珍的腰部牢牢缠绕了数圈,又牢牢的在自己腹前系上一个结,回头跟如珍说:「你可要把我抱牢,不要滑下去。」
机车轰的疾驰而去,祥浩站在那儿望着那慌张的车影,倒担心童军绳一系,万一如珍虚弱的身子滑了,原是要固定她的美意,可能成为惊险的特技画面。
那天在十楼餐厅,如珍说,爱的最高境界是「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她当时觉得是一个抽象而模糊的概念,但看见阿良搀扶如珍的那份小心翼翼,她心里流窜过一种难以言说的情愫,使她的脸颊感到一股燥热,她从不曾见一对男女可以如此肌痛相亲。以前读女校,和男生交往仅止于言语间卖弄知识,何曾想到肌肤之亲。
她去上课时,如珍仍未回来。在教室熬过两个小时必修课「国父思想」,她先到侧门去找阿良。阿良寝室紧闭,门口贴着一张课程表,下午没课,阿良必然仍和如珍在一起。祥浩回到校园,往宫灯道走去,绕过铜像,宿舍在不远处,操场上有学生上体育课,铜像下坐了五六个学生,在那儿谈天,对面观音山恒静。校园的一天,没有因如珍的生病而改变。芸芸众生,各有其生活轨道。
走到公寓楼下,一个人,形态安静的站在楼梯口,面向观音山凝望。是祥春,肩上一只背包,手上一只大袋子,低垂到地。他的安静,老让她感觉暮色即将降临,虽对白日无限怜惜,但暮蔼的深沉,实有大地的稳重之色。
她唤他,他也看到她了。
「怎么来了?」
「你的宿舍没有电话,没办法通知,我今早搭火车,先来看你。」
她望望他手中沉重的袋子。
「妈妈给你送冬衣来了,她说过了中秋,天气要转凉了。」
祥浩要带他上楼,祥春犹豫的望着「男宾止步」的牌子。祥浩说:「别理那牌子,不过是个样子。」
她打开房门,房内空荡荡,如珍床铺上的被褥皱成一团,留着她下床时掀开的痕迹。祥浩把那被褥折好,忧伤的告诉祥春,她的室友病了,男朋友载去看医生,两个人都没有回来。她省略了昨天晚上去淡海戏水赏月的部分。她不知道为什么游玩会在他们之间成为一种忌讳,是祥春的安静和刻苦,在他刻苦的形象之下,在她身上近于享乐的部分,都成为颓废的象征。
她问爸妈好吗?祥春的注意力在她的房间。他说:「你缺一个书架。」
她总觉得祥春最体贴,一眼就看出了她的需要。
她没有让他在房间里逗留太久,在公寓里进进出出的女学生显然惊扰了他,他的谈话常常因客厅有人走动和同楼层室友的寒暄而打断。在这个男宾止步的楼层里,他感到不自在。
他们去校园,祥浩带他认识这个山岗上的学校。祥春肩上只剩一只简单的背包。他温文的气质和显现在脸上的经历,在校园中显得老成持稳。无论走到哪个角落,都有年轻的、过于稚嫩的脸庞。那些脸庞有一种有恃无恐的自在。是黄昏,气温陡降,每个人都变成和气候一样清朗和煦起来。草色特别绿,教室从来不像教室,像观光景点、旅游特区。他第一次来到大学校园。他走得很慢很慢,仔细观看四周,似乎连一根草都不曾错过。祥浩知道他想什么。这是他梦想中的一种生活背景,生活方式。在梦中,一刹那就过去了。
她回到刚才那个话题,问他,家里怎么过中秋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