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摆了两桌,」他略带嘲讽的,视线触及后山空旷的梯田,他凝视那些接近收成的翠绿稻禾,「他们依赖麻将过中秋节。他们不需要节日。每一天对他们来讲都一样。」
他说的「他们」,其实是父亲。而母亲,是一个无辜的角色。母亲为那些来赌牌的人料理餐饭。母亲别无选择,因为祥春退伍后,丈夫不再喜欢工作了。他偶尔去工作的码头,大部分的时间赋闲在家,而她自己也不再去货柜场工作,她曾经去别的地方找事做,但丈夫找人来家里玩牌,有一次赌牌人吵架,把家里的几扇玻璃窗打坏,她去报警,警方不来,警察已收取了她丈夫的贿款。她为了顾念家的安全,为了怕那个病弱的先生在牌桌上死亡,她辞去工作,随时等候丈夫的差遣,随时等候牌桌上可能发生的死亡阴影。
「妈妈呢?」
「我想她想逃开,但她逃不开。」
祥春的凝视,从那片梯田回到祥浩的脸上,目光像只鹰般,令她觉得他是来搜取她,监视着她的一举一动。
「妈妈不放心你,她要我多照顾你。」
他的凝视充满忧虑,她觉得不堪负荷。「我不是孩子了,我在外面就是学习独立,就像你一样。」
她表现她极倔强的一面,不让祥春继续话题,她要求他在离去前陪她到山下诊所找阿良和如珍,她相信如珍正躺在哪家医院或诊所的病房里。
暮色中,他们在淡水小镇沿街寻找诊所,除掉中药行,西医诊所不多,主要干道只有一条,她沿干道两侧行走。探过了两家小诊所,都没有住院部,往渡船头的方向走了一阵,才在一家旅馆旁边看到稍具规模的诊所,她直觉如珍在那里。推门问挂号处,护士小姐指指二楼。她一步步登上二楼,祥春尾随其后。他坐了一天火车,又转车来小镇,头发有点凌乱,上衣松松挂在裤腰上。
楼上只有四间病房,如珍那间门敞开着,如珍躺在雪白的病床上,覆盖她的被褥也是雪白的,冷冷的,不生病也像病重的样子,满室药水味,阿良坐在床边椅子上,他拿着一枝湿润的棉花棒,低俯身子,将那棒子上的水分轻轻压在如珍干燥的嘴唇上。如珍阖眼睡觉。
阿良听到他们进来,他欠起身子。
如珍睁开眼,看见祥春一头浓密微乱的黑发,黑发下瘦削、斯文、异常沉静的脸庞。
陷在白色枕套中的如珍,脸色略显苍白,眼神迷弱,她努力集中焦聚,枕套太大,使她的脸显得小而细微,她黑亮的短发稍稍弥补她失去的精神。祥春看到这个虚弱的女子,无助的躺在病床上,他的眼神落在她那张苍白的小脸上。
「你真会找。」阿良说。
她向他们介绍祥春。问如珍的病况。
「发高烧,医生希望今晚住院观察。」阿良解释。
「是诊所生意不好,他们当然希望病人住院。」如珍说。
如珍认为她该回到宿舍里,吃退烧药就好了。阿良坚持不肯。后来如珍嘲笑他:「你太有钱了,不在乎这一点点住院费用。」
那表示他们已经有了承诺,阿良负责一切医疗开销。
祥浩要求晚上她过来照顾如珍,阿良坚持他要照顾,要整夜守在如珍身边。他已经在床边准备了一把躺椅。祥浩不再说什么。
她和祥春离开诊所,两人沿来时路,漫步到火车站。祥春没有多话,他跟大学生有段距离,他刚才仿佛站在一段距离外看着病床上那个苍白虚弱的小女生,和她那位钟情的男朋友。好像到了大学总要谈恋爱的,他望着祥浩时,脸上是这样一种质疑与确定的表情。
祥浩对着他那质疑与确定交混的表情说,「替我钉个书架!我除了看书外,无事可做了。」
这个大哥特地为她送来母亲亲手整理的冬衣,明天,他又要回到职场与木料为伍,那是他的生活,很早以前,命运牵制他提早离开学校,他说他要成为木工师傅,他选择学习一技之长,为了成就弟妹读书。如果与这台北大都会有任何牵系,那也是因为都市的另一方,住着她的大哥,使她感到有一个共通的声息,在城市里呼吸,在城市里互相闪耀关照。
整列车厢窜人淡水镇的暗夜,窜入淡水河畔的微风中,除了平安的祝福,她无法给予祥春更多。他来看她,成为她的负荷。宁愿承受的负荷。
回程她又绕到诊所去看如珍。阿良适好外出吃饭。
如珍这回笑得很甜美。要祥浩坐在她身边。
「你回去告诉炮口,这病因他起的,他得来看我。」她故做小声,「不过得阿良不在的时候来。」
「说不定他也躺在床上发着高烧呢!」祥浩以为如珍开玩笑。但片刻静默后,如珍眼角淌下两行泪,她用被角轻轻掩去。
祥浩抽了张面纸给她。
如珍接过面纸,捏在手里,用几乎哽咽的声音说:「我一直觉得他故意打掉我的眼镜。」
也许阿良还没发现,如珍鼻梁上那副细致的嫩黄色眼镜,已经不见踪影。
如珍痊愈后,她们又参加了几次舞会。
许多学系喜欢邀英文系新生跳舞,如电子系、机械系,他们有那样的传统。而英文系上少数的男生给排除在外,除非他们学长学弟结盟邀请其他系女生跳舞,否则他们只能眼巴巴看着系上的女生和别系男生跳舞。在新生的舞会中,祥浩优游自在,自从第一次现场观察学习以及那位善舞的男同学带她跳了一支舞,她学会了一些舞步,抓对音乐的节奏,脚下就显得轻盈流畅。但像吉鲁巴这种需要两个人密切配合的舞姿,她只能在场边观摩,她还不知道旋转的窍门。曾经,如珍扮演男伴,在两人共处的房间互相学习,但如珍比祥浩矮,教导祥浩旋转时,祥浩得略弯身子才能在她高举的手臂下旋转身子,好像在一个局促的箱子里伸手脚似的感到束缚,如珍也模仿不来男舞者的动作。如珍试图请梁铭教导祥浩,但梁铭不跳舞,他只在场边看大伙人玩乐。而炮口每参加舞会,只是随音乐起舞,乱无章法,他也不屑请女生跳舞,他一向独舞,自得其乐。
她们就在舞会里跟着比较有节奏感的人学模作样。如珍娇小,舞姿轻盈灵活,她跟着音乐跳,她和音乐隔着表现的距离。祥浩试图与音乐合而为一,但只要她听着音乐,考虑舞步时,她就知道自己舞姿笨拙得一如在场的所有人,他们只在音乐的边缘做享乐的陶醉。她想,梁铭不参加舞会是冷静的表现,舞会的喧哗和他的民歌与古典音乐相悖离。好几次,她在舞会里想着不跳舞的梁铭,堪可对比自己的浮华虚夸,在热闹的音乐场边,消耗时间,消耗可能因读一页书而带来的饱满愉悦。但在虚无的空虚感侵袭时,在音乐激昂挑动时,她心中同时闪现一个人影,那个初次带她跳舞的男孩,他曼妙的舞姿,身与乐结合的力量,在每一条结实的肌肉展现,使整个身影潸晰,使她在每一场舞会,都可以感觉到他就在那声与光影之下凝聚众人的眼光,她费力往跳舞的人群蒐寻。没有,所有的期待只是一场幻影。
每次,她几乎为了一场幻影,而接受邀请。她一直以为,她会在舞会中,再次看到他。
7
期中考期间,所有校园活动沉寂下来,在活动中心底层,社团办公室毗连,平时那里总是聚集着热烈讨论社务的学生,有些社团晚上有活动,常有一两间社办灯火灿烂,直到夜间部最后一堂课的下课钟声敲响,才熄灯歇息。而此时,在攸关学期成绩的考试前夕,活动中心底层静如久蒙尘埃的废墟,连一向自命不凡的校刊社社员,也关掉了恒常灯火通明的社办。
祥浩没参加社团,平常看着校园里热闹的社团活动,只当是种常态,这几日里,从校园经过,过分的沉寂,倒使她意识到社团的存在。去邮局寄信时,她特地绕进社办中心。地下室一旦失去社办的光亮,就显得晦暗不堪。那一间间大偃旗鼓的社办,门口约莫都贴了期中考期间,请勿打扰,或不接受社长通缉等俏皮话。诗社门上贴的是:「为了燃放热烈的青春火焰/请允许我们/为知识柴薪做长夜的苦读」。走到最内里的角落处,校刊社门上贴着:「再不读书,你就要被当了。」直截了当。她走到登山社,门上贴着一张高山图,一队人背着登山袋仰望山峰,图旁一行小字,写着:「有更高的山,等待我们攀爬……」她立在那图像前,想起梁铭,这是第一次来社办中心,为何选在这样无人的时候,她亦说不清。
溜梭了一圈,正待离去,忽听得校刊社里有声响,她略感惊扰,扭门的声音在寂静晦暗的中心,特别响亮。她无处可藏身,因不属于任何社团,没有哪一间社团是敞着门做为她来社办中心的借口,顿时有作贼心虚的感觉。
那开门的人出来了,正扣上门往透光的出口而去,他手上挟了一本书,她背光,两人在晦暗中相迎,彷若在幽暗的舞会灯光中互相寻觅,相邀起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