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并不想去哪里都方便,他上回回国,住在北边的山坡处。
鸟声仍鸣,这回在跟一条刚苏醒的虫说话。
「不必找,我不打算回去,我们就在美国住下来。」
倩仪静默了三秒钟,嘴角露出一丝细微的笑意,他看见她的笑了,那已是答案了,他仍找了一个理由,说:「就让谕方在美国住下来,不要跟着我的移动换学校。」
「嗯,那么我在美国的工作可以持续下去。」她眼里探询他的意思,却又调开眼睛动起手来收拾碗盘。晋思伸出手来握住她收拾的手,说:「不要弄出那些声音,我希望我讲着时,不受任何声音打扰。」倩仪缩回手,晋思继续说:「我们会搬离这里,在我找到下一个工作前,时间不会太久,你不工作也没关系,到了别州,我们一切重新开始。」
「但我喜欢我现在的工作。」
「我们要离开这里。」
「不但不回台湾,还要离开这里?为什么?」
「因为雪,我不喜欢下太多雪的地方。」
他说着时,心里感到不可思议,他曾经想住到有雪的地方,历经快六年与雪相处的冬天,他受够了雪季大地苍茫的灰色调,也受够了化雪时的处处泥泞,如果他可以不必穿着厚重的夹克走在购物停车场上,心里会更畅快;也许雪不是理由,他只是觉得这里失去居住下去的吸引力,在日子开始乏味以前,在外馆索然无味之际最好离开,这只是从一扇门走到另一扇门而已。
「雪飘下来的姿态很漂亮啊!」倩仪说。她低下头轻轻的清理桌面。
晋思走到窗边,后院草皮上的雪越堆越高,漫盖了桦树下圈围的石块,树干好像从雪中长出来的,干枝上也结满雪花,在后院的灯柱下,密实的雪花仍然飘飞着,这场雪像一场漫长的梦境,他在这里待了快六年,穿过雪花,那是另一个怀着梦想的自己。
第2章 往北边
那时堤防吹起一阵风,闷热、潮湿,带着铁锈味,堤防边一排平矮五金行,屋后堆叠废铁架和铁制品,风擦拭那些制品,越擦拭越把锈粉散布到空中。他们正准备搬家,一部新颖的小卡车停在门前的一棵椰子树前,工人和爸妈正把一箱箱的衣物从二楼公寓搬下来。妈妈说,那椰子树挡在屋前,挡住了福气,他们得搬家。那一整年,妈妈常常在餐桌前责备爸爸找到这样一户门前挡着椰子树的次级公寓,即便公寓在当时是再好不过的住房了。
他喜欢那棵高大的椰子树,站在阳台就可以看到它粗大的树干略弯了一个幅度往上窜,在四楼人家的阳台前像顶伞般的散开细长的叶面,他常仰头靠在阳台栏杆往四楼望,看那叶子间挤压的零散的天空。妈妈总把他捉回客厅,边呷着烟边拎起他的衣领,说,再看就摔下去了。但他从来没摔,现在他抬头望向叶面,午前的阳光把叶面晒透了,叶面光亮亮依在四楼的阳台前,它挡住阳光,投影在楼下的地面上就成了一朵云,他往下看时,以为自己在云的上端,处身飘浮的天空。是随风飘动的树影令他晕眩吧,他喜欢那种烈阳下晕眩的感觉,而今后不会再有这棵树了,他抬头跟它说再见,也低头对它被近正午的阳光投出的一点点阴暗身影致意,默数到五,他回到客厅抓起自己的一只小背包,和搬家工人走下楼,那背包里装着他幼稚园里常使用的盒装彩色笔,和一个里头装了数枝铅笔和橡皮擦的铅笔盒,他走动时便发出叩隆叩隆的声音,背包里还有几本图画书,一副扑克牌,几颗弹珠。
他们一家五人最后挤进小卡车的后座,与家具挤在一起往新家去,他们仿佛也是其中的家具,尤其当他们都不讲话时,他想象爱音乐的哥哥是一部钢琴,爱撒娇的妹妹是一个洋娃娃,而自己可能是一只玩具熊,等着被安置到新的角落。
车子一驶上路,就好像是一条无止尽的路程,妈妈曾说,不太远,不过是从城巿的南边搬到北边去。选上北边的地点时,爸妈有些争执,当时爸爸在看电视,妈妈在整理厨房,手上拿了条抹布擦拭散布尘灰与食物碎屑的餐桌,电视的黑白屏幕一换上广告,爸爸就唙咕:「干嘛找到北投去,在这附近找也找得到,孩子也不必转学……」他没能将话讲完,妈妈使劲抹着桌面,也使劲说出:「我得节省我的力气,我下班还有很多家事,你能像我这样做家事,我就可以花一个多小时通勤,你不做家事,就得由我……」她还来不及将话讲完,爸爸劈头摔来他头上的黄色布帽,上头印着红色的「天后宫」字样,那个宫字正好打在妈妈的脸颊,整顶帽子落在桌面上,妈妈捡起帽子敬了回去,将带着食物碎渣的抹布也甩过去,爸爸躲开了,坐回椅子上,眼睛盯着电视,像什么事也没发生。妈妈蹲下身子,捡回抹布,又顺手将地上的食物碎渣擦一擦。他趴在客厅角落将几块木头积木拼了又散开,散开了又拼上,磨石子地板冰凉,他抬起头来,帽子与抹布像刀光剑影一闪即逝,家庭电影院即兴演出,他的心情随着刀光剑影一阵怦然,到什么声音也没时,他回到积木间,叠了又拆,拆了又叠。
叠在货车上的纸箱复杂多了,大小不一,新旧不齐,装着他们所有家当,昨晚最后装箱时,妈妈已无法再为剩下的杂物分类,全部塞进三只纸箱内,而现在这三只纸箱不知道叠到哪一个区块去了,它们只是跟其他数十只箱子随着车身摇晃,摇啊摇,更小时躺在妈妈身边睡觉,妈妈唱着这首摇啊摇,船儿摇到外婆桥,这部卡车会带他去哪里呢?哥哥坐在对面,懒洋洋趴在一只纸箱上,妹妹坐在妈妈腿上,而妈妈一直望着街景,好像在跟行经的景物道别,爸爸则拿帽子盖住脸,阳光把帽子的黄色晒成一片白。轰隆隆引擎声和街上的汽车声阻止他们交谈,他手上抚着背包,这个放在腿上的背包让他有安定感,即便去到任何一个地方,只要翻开背包里的东西,他仍会有属于自己的角落,可是,明天,幼稚园的同学不会再看到他,亲切的大姐姐般的林老师不会再走到他的身边替他捡起掉落的铅笔,他不再能闻到她的发香和衣服上洗衣粉的味道,卡车不断往前进,林老师的身影就像股风,逐渐逝去。
卡车在某一个红灯路口停下来,妈妈推开两把电风扇,抱起妹妹挤挨到他身边,将他身边的纸箱挪到她刚才坐的位置,好挡住电风扇。妈妈的体温让他感到阳光特别燥热,妈妈按着他的肩膀说:「还有一点点路,不会太远,北边会比这里凉爽,那里有小山坡,旁边的公园可以玩哦。」妈妈注意到他安静得像个家具,以为他没听到,俯下脸贴近他耳边说:「很快到了,你在那里会有新玩伴、新同学。」他的眼珠转了几圈,表示听见那些话,他仍只是安静坐着,妈妈摸摸他的头,最后牵起他的手放在她腿上,那里已盘踞了妹妹整个身子,他们像妈妈的两个盘在腿上的家当。他不知道怎么想象公园,但他知道心里一直惦记的是那棵椰子树突兀的站在公寓前,仿佛整排公寓压迫着它,事实上是妈妈认为椰子树压迫了他们。他想象此刻他已将椰子树收到了背包,和他的铅笔盒、色笔一起带到新家。
妈妈用力撕掉旁边那只纸箱的封胶,拆开箱口,随便掏出两件衣服,那是妹妹的上衣,她在妹妹和他的头上各罩了一件,说:「忘了给你们戴帽子,太阳这样大啊!」她也丢了一件给哥哥,没抛准,落在一只水桶里,那水桶撑着一支拖把。红灯转成绿灯,卡车启动,司机油门踩快了,横向冲来一部车,司机急踩刹车,正前俯身子伸出手来拿衣服的哥哥反而扶住那支拖把,把身子稳住了,拿起衣服盖住脸。妈妈紧握他的手,他的脚卡在一只滑了几吋的纸箱侧面,和另一只纸箱夹在一起,但不碍事,他的脚趾头还能在布鞋里伸展,这只脚就好像在暗巷里蹲着,在幽暗中,他玩着脚趾头滑动的游戏。他太专注在那游戏里,没再注意妈妈说了什么,妈妈似乎也没说什么,一直握着他的手,直到车子从大马路转入一条巷子,停在公园边的公寓,四层楼,褐色与白色相间的小瓷砖拼成横条纹,堆叠出公寓外观,好像一张复古的包装纸包着的箱子,他们的新家。而这公寓是新的,这城巿有很多新的建筑在平房中耸立起来,他们似乎一直是个时髦的家庭,住公寓,虽然是租来的,拥有电视,妈常在他们扭开电视时说,买电视的钱是她挣来的。现在她坐在车上抬头看着新家,有点目空一切的说:「幸亏我有做事,我们才住得起公寓。」爸爸抽下脸上的帽子,戴回头上,不发一语跳下车。
公园似乎不大,但够让几个小孩奔跑,那里有几棵高大的树,也有新植上去的细枝干的小树,有三架秋千,一座溜滑梯,一个跷跷板,一座钢铁格子爬架,几把椅子,年轻的妈妈们彼此聊天,边看着稚幼的孩子坐跷跷板。他抓着背包坐到其中一把椅子,所有的家具和纸箱他都搬不动,他坐在椅子看工人将那些东西搬上三楼,妈妈牵着妹妹过来,说:「我们上去吧,不能自己在公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