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
终是自暴自弃般的一掌扇出,清脆的巴掌声在寂静的田野上格外刺耳。
顾清淮这一掌用上了十足的力道,只一掌,便打的嘴角再次淌下血来,脸颊火辣辣的刺痛仿佛在提醒他,这一掌下去,打碎的是他自己的尊严。
顾清淮缓缓将被打偏的脸转正,眼眸低垂,一身白衣衬得脸颊红印越发刺目。
两人都没有说话,一时间四周再次安静下来。
“继续。”桑妩突然冷冷开口,打破了这凝滞的寂静,“你不会以为一掌就够了吧。”
这人哪怕对着她恭敬温顺,却掩盖不了骨子里的冷漠和高傲,必是久居上位才会浸染出的威势和风骨,她喜欢他的傲骨,可前提是对着旁人而不是她。
他胆敢诋毁她的师父,反驳她的话语,必须要给他一个终身难忘的教训。
顾清淮瞬间咬紧了唇,双目泛着的水光渐渐摇晃破碎,似是在震惊他已经自辱至此她竟仍不满意,竟然还要继续羞辱于他。
少年痛苦地阖上眼,正欲抬手,桑妩突然开口打断:“等等。”
顾清淮倏地睁开眼,黯淡的眼眸瞬间一亮,像是盛满了漫天星光般透亮绚丽。
桑妩知道少年定是误以为她想阻止他,却并不在意,只双手抱胸淡淡地说道:“每打完一下,便要说一次‘我错了’,直到你知道自己错在何处为止。”
若他一直意识不到自己的错误,便也不用停下了。
少年蓦地咬紧了下唇,眼底浮现一丝颤抖的挣扎和痛苦,桑妩以为他要说些什么,可少年终是一言不发,在她冷漠的目光中狠狠一掌向自己脸颊扇去。
“啪!”
“我错了。”
“啪!”
“我错了。”
少年嗓音颤哑,每一掌落下眼底薄红便上涨一寸,两掌过去少年眼角已然泛起湿润的水光,桑妩看着却无动于衷。
这还远远不够,毕竟,这样一张清冷俊美的脸庞如果被泪水浸透,才算漂亮。
“啪!”
“我错了。”
“啪!”
“我错了。”
可随着再次一掌落下,不知为何少年目光中的委屈不平竟渐渐平静了下来,颤抖的眼神变得坚韧,嗓音也变得低沉,唯独扇向自己脸颊的力度没有丝毫减弱。
桑妩皱着眉喝止:“停。”
“知道自己错在何处了么。”
少年将手垂至身侧,低首道:“阿姐对不起,我不该辱骂你师父,不该反驳你,更不该不信你的话。”说完抬起头,顶着红肿的脸颊看向她,“阿姐我知道错了,你罚我吧。”
桑妩讶然地挑了挑眉,眸中倏地浮现一抹欣赏,这人竟这么快便想了个明白,曾经她也罚紫霄使掌掴过,可他只当她是以教主之尊有意羞辱,却没想过自己真的做错了,真的该反省。
她心中罕见地升出一个念头,若这人没有骗她,她不介意让他一直留在她身边。
心情愉悦之下桑妩蹲下身,从路边摘下一小截紫珠叶,随后示意少年也蹲下身来。
桑妩将手中野草压碎,敷在少年红肿的脸颊上,轻声哄道:“乖,敷了这个就不疼了。”
她本是好心好意地安慰,却不想少年本就湿润的眼角再次红了,看着竟比方才还要伤心委屈,桑妩不解地蹙起了眉,他自己扇自己耳光的时候没哭,怎么她给他上药反而哭了。
顾清淮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所有高筑的心墙在阿姐轻柔的话语中尽数坍塌,所有的委屈疼痛同时涌出。
幼时他受伤,阿姐也是摘下这种紫珠草敷在他伤口,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因为想起往事而变得脆弱,还是在伤心。
伤心阿姐待他其实和训狗无异,都是打一棒子再给个甜枣。
看着少年眼角溢出的眼泪,桑妩心中倏地窜出一股无名怒火,她站起身怒道:“不想上药算了。”
她正欲转身离开,身后一家农户里突然传出妇人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怒火。
“娘子,能不能搭把手!”
一位身穿蓝布褂子肤色微黑的妇人从柴门中走出,手中拿着柄凶悍的柴刀神情却十分和蔼,妇人走到两人身边对着桑妩笑道:“这位娘子,能否请你夫君帮个忙?”
桑妩挑了挑眉,她夫君?
“这位大婶你认错了,他不是我夫君。”桑妩指了指少年脸上的红色掌印,“我这是在教训弟弟。”
那妇人却不以为然,“娘子莫诓我,我楼三娘这么多年吃过的盐比你吃过的米都多,绝对不会看错的,这位郎君看你的眼神,绝对是喜欢你。”
两人同时沉默了。
桑妩若有所思,这郁淮的演技已经炉火纯青到这般地步了?
顾清淮却是微微怔愣,他看阿姐的眼神,是爱慕?
那楼三娘只当两人是被说破了心事无言以对,说的越发眉飞色舞:“再说,若真是姐姐教训弟弟,那弟弟哪儿有这么乖的,那不得闹的鸡飞狗跳的?”
说话间似是想起了自家弟弟,越发咬牙切齿起来。
桑妩见状不禁嫣然一笑也懒得再做解释,毕竟她又不在乎旁人的眼光,而且哪怕早已物是人非,她对着这片土地上的乡亲总是多了一份羁绊,“大婶,您还没说要他帮什么忙呢。”
“哟,瞧我这脑子!”楼三娘猛地一拍脑门,不好意思地说道:“我家柴火用完了,偏生我家那口子最近腿脚不便,我力气又小,砍了半天才砍了一点完全不够生火做饭的。”
桑妩顿时明白过来,“所以大婶这是想请他砍柴是吧。”
楼三娘连连点头,“正是,正是。”
“自然没有问题。”桑妩看了眼顾清淮,欣然应下,她对这大婶很有好感,谁让她这般有眼力劲,知道两人之中做主的人是她。
“太好了!我这菜一早就备好了,就等着柴火烧起炒菜呢!”
两人随着楼三娘进了门,少年在她的示意下,从楼三娘手中接过柴刀,走到院子角落堆柴的地方,手起刀落默默地劈起柴来。
楼三娘则拉着桑妩在一旁石凳上坐下,从屋里端出一盘瓜子放在她面前,殷勤道:“这是我昨天才炒的葵瓜子,可好吃了,妹子快尝尝。”
桑妩看着那竹篾里盛着的一大盘瓜子,心中情不自禁涌上一股热流。以往阿娘也是会炒一大盆瓜子分给她和弟弟妹妹吃,自从十岁那年的变故,她已许久未曾吃过这种自家炒的瓜子了……
“两位不是村子的人吧?”见她拾起瓜子嗑了起来,那楼三娘这才笑着问道。
桑妩笑着点了下头,此刻她仿佛只是石河村里一个普通的村民,而不是什么生杀予夺的浮光教教主,“我方才也想问,大婶也没有见过我们就请我们帮忙,就不怕我们是坏人吗?”
“怎么会!”楼三娘笑的眼睛都快要眯了起来,“你们两个生的这么好看,一看就不像坏人,还有那小郎君,乖乖被媳妇打都不还手,绝对是好人勒!”
桑妩“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一双明眸带着浑然天成的妩媚和灵动。这大嫂可真有意思,在浮光教的这些年见惯了尔虞我诈,和这大婶聊天竟让她难得的轻松下来。
“大妹子,你这眼光真好!”楼三娘看着一旁默不作声手起刀落的顾清淮,忍不住连声赞叹,就连称呼都从娘子变成了妹子,“你这夫君又能干又听你的话,这才多少功夫眼看这一年的柴都要劈完了,还有这模样生的也俊,我那囡囡要是也能找个这么俊的郎君就好咯。”
桑妩也顺着楼三娘视线看了过去,少年手握柴刀神情专注沉静,今日穿的一身宽袖白袍,腰间束着淡蓝色锦带,袖口很宽却丝毫没有妨碍动作,反而一举一动间愈发俊逸,劈柴时身躯时弯时挺,衬得身形颀长,腰身劲瘦。
桑妩微微弯起唇角,要不等回天阙峰后,教里所有的柴都让他劈好了,谁让这人哪怕是劈个柴都这么赏心悦目,就连脸上的红印都丝毫不减风姿。
她正欣赏着,顾清淮突然放下柴刀转过身来,正对上她灼灼的目光,大概是她的目光太过露骨,少年咬了咬唇,哑声道:“都劈完了。”
楼三娘顿时乐的简直合不拢嘴,一把握住桑妩的手,“真是太感谢了!我这就做饭去,两位一定要留下吃个饭!”说完也不等她拒绝,抱起柴火一溜烟地功夫便钻进厨房忙活起来。
桑妩看着楼三娘忙碌的身影,心中突然涌起一股久违的温馨,直到一阵翻炒声响起,鼻尖倏地窜入饭菜的香气,才如梦初醒般转头看向身旁的少年,“你可会做饭?”
顾清淮微微摇头,歉意道:“我不会,但是阿姐若是想吃,我可以学。”
“你之前说你是受人排挤才被迫来我浮光教,你这都受人排挤了还有人顿顿替你做饭?”桑妩语气揶揄,“不会是娶了小娇妻了吧?”
“自是没有。”少年微微一笑目光沉静,倒显得她是在故意调笑,桑妩心中一阵不悦正欲发作,那楼三娘已麻利地端着两盘菜走了出来,一边走一边不好意思地说道:“平日里都是我家那口子做饭,许久不做手有些生了,两位久等了吧?”
说完也不等他们回答,将盘子放下就走到一旁屋中,扶着一个腿脚不便的大叔走了出来,“这人一把岁数了也不知道注意,去赶个集还把腿伤了,让两位见笑了。”
这大叔虽然腿伤了但精神十分不错,脸色黝黑泛红,声如洪钟地说道:“我还不是赶着去给你买头花,谁知道那天哪个缺德的在地上乱丢果皮,我还不是没注意这才摔了!”
楼三娘闻言羞赧一笑,爽朗的脸上顿时露出抹好看的娇羞,那大叔顿时看的目不转睛,连声道:“你看,我媳妇儿戴这头花顶好看!就是再摔断一次腿也值得!”
桑妩看着已年近半百的两人感情仍这么好,忍不住感叹道:“大叔大婶感情可真好。”
“你夫君对你不是更好?你看你一句话,人家劈柴劈的便这般利索。”楼三娘一边说一边往厨房里走,顾清淮像是知道楼三娘要做什么忙跟了上去,跟在楼三娘身后拿着碗筷走了出来。
“快坐下来一起吃吧!”见顾清淮把碗筷放下,楼三娘忙热情地招呼道。
桌上饭菜香味四溢,勾的人食欲大动,顾清淮今日只有中午时在凉亭中吃了口竹笋,到现在为止还水米未尽确实是饥肠辘辘,更何况藏在水缸里的那些时日,除了让他怕黑,更让他从此害怕饥饿。
那种空腹的刺痛,仿佛从胃到脑袋都被掏空,那种饥饿将生命一点点吞噬的感觉,他再也不想体会。
他正欲坐下,桑妩突然冷冷开口,“站着。”
顾清淮弯腰的动作蓦然一僵,他像是意识到什么,脸上血色瞬间褪尽,缓缓直起身子原地站立。
“大妹子,你这是做什么?”楼三娘惊讶地问道。
桑妩闻言蓦地扬唇一笑,仿佛春树生花明丽无双,说出的话却让人不寒而栗,“就想让他站着而已。”
她方才清楚地听见少年肚子再次咕噜叫了一声,这人能控制住自己的所有欲望像个佛子一般冷静,却唯独控制不住自己肚子饿的咕咕叫。
他还欠她一个罚。
而目前来看,没有什么比让少年看得到却吃不到,更好的惩罚了。
第14章 逼问 脑中的那根弦摇摇欲坠
顾清淮喉咙有些发干,淡薄的双唇倏地抿紧,默默退后一步站在桑妩身旁,脸上却清冷如旧,仿佛方才一闪而过的委屈和愤懑是她的幻觉。
桑妩唇角噙着的笑意冷了下去,身旁少年单手负在身后,乌黑长发如瀑般散落,衬得身姿修长优美,她心底蓦然涌出一股强烈的掌控和摧毁欲,她迫不及待地想把这人压在身下,看他被欺负到狠狠哭出来时,是否还能这般忍耐。
楼三娘见顾清淮默不作声,便也不好再说些什么,只当这是小情侣间的什么把戏,她夹起一片嫩绿的菜叶放入桑妩碗中,“大妹子快尝尝我这手艺,这可是今早我刚去地里摘下来的莴笋叶,新鲜着勒。”
这菜被清油炒过青翠欲滴,桑妩轻轻咬上一口唇齿间满是清香,桑妩忍不住多吃了几口,甚至开始思考天阙峰上能不能种菜。
“还有这是我们自家腌的腊肉,别看它肥,吃进去香的很!”盘里躺着的肉片似乎还泛着滋滋的肉香,明明不是最上乘的美味,却吃的桑妩从胃里暖到心里。
“大婶,你们是什么时候搬来这村子的?当年这村子可是被烧成一片焦土。”
“我们都是隔壁榔头村的,当日那大火起的诡异,烧的更是惨烈,好在有浮光教的人帮忙重建,又是出人又是出物,修整好后又让附近几个村愿意搬迁的都搬了过来,你看,这才过了没多久又是这么热闹了。”
是啊,这才不过十二年光景,石河村已又是欣欣向荣,只是里面住着的再也不是当初那些人。
顾清淮在一旁却听的一怔,当年村子被毁后,竟是浮光教帮忙重建的,他们肆意放火杀人后再行如此伪善之举,只能是为了掩盖罪行,殊不知他们这样做只会欲盖弥彰。
三人边吃边聊,气氛一时十分融洽,唯独顾清淮静静站在桑妩身后,他不动,饭菜的香气却强势地钻入那早已饥肠辘辘的身体,本就难耐的饥饿感瞬间被无限放大。
桑妩余光清楚地看见,少年喉头难耐地上下滚了滚,想来定然饿极了,不管他脸上带着多么厚重的面具,身体的反应却骗不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