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从幼时起她便恶劣地喜欢捉弄人,楼稷总是能聪明地躲过去,唯独那个郁小六,每次都会蠢蠢的中招。
三人吃的正欢,楼三娘甚至拿出了一瓶自家酿的桑葚酒,一口酒下肚桑妩瞬间来了兴致,对着少年勾了勾手,红唇轻启:“你腰间一直别着箫想来是擅长此道,吹来听听。”
见少年有些怔愣,桑妩脸色登时沉了下来,“怎么,不要告诉我你饿的连吹箫的力气都没有了。”
顾清淮默默拿起腰间长箫放在唇边,一曲清韵悠然而来,桑妩惬意地在石桌上轻叩着,可是很快,桑妩手指突然顿住。
这首曲子,是《采石》!
是他们幼时在河边捡石头时常哼的小调,只不过那时他们哼的欢快,今日被这人用箫吹出来显得格外悠长悲伤,这才让她一时间竟没有听出来。
可是这人怎么会知道这个调子,还吹的如此熟稔,仿佛在此之前已经吹过无数遍一样,难道,难道他真的是楼稷?
桑妩心跳瞬间漏了一拍,害怕和欢喜同时汹涌袭来,在她意识还没反应过来时,身体已经做出了回应,“停!”
她冷冷喝止。
恰逢风从院中吹过,桑妩额头一阵凉意,她下意识伸手摸了摸,这才惊觉自己竟然出了一身冷汗。
她抬头看向一脸怔愣困惑的少年,目光渐渐晦暗不明,过了半晌终于冷声说道:“坐下来一起吃。”
楼三娘和大叔对视一眼,这也才如梦初醒般附和道:“对嘛对嘛,快坐下来一起吃!”说着替顾清淮盛了满满一大碗饭。
顾清淮看了眼桑妩,见她没有反对这才终于坐了下来,道了一声“谢谢”这才动筷,只是不知这一声谢,谢的是谁。
一顿饭下来也算宾主尽欢,顾清淮主动将碗筷洗尽后两人才相携离开,走出农舍时,天色已然有些暗了。
两人沿着河边漫无目的地走着,桑妩自方才听到箫声后神情便一直复杂难辨,此时突然说道:“村子里和已经截然不同了,这条河却没有任何变化,记得以前天气炎热的时候我们总爱跑到河边玩,一玩就是一整日。”
顾清淮自然察觉桑妩自从方才听到他箫声开始神情便有些异常,只当她是怀念过去而心情低落,当下故作轻松地说道:“是啊,那个时候阿姐你最喜欢捡这河中的鹅卵石回去玩,一个人拿不下还要我们帮你拿。”
那会他一个劲地想要赶紧长大,长大了他就能帮阿姐拿更多的石头。
桑妩却再次皱起了眉,这人知道她喜欢鹅卵石,甚至语气熟稔的像他真的经历过那个场面。而她甚至真的对这少年升出些许熟悉感,仿佛他真的是楼稷,是那个和她青梅竹马的楼家大郎,楼稷。
“我记得你说过你的功夫是和一个姓郁的人学的,这个人不会就是郁小六的父亲,郁大叔吧?”
少年一时有些沉默,应道:“正是他。”
“那后来呢,你从村子里离开之后去了哪儿,为何又会受人排挤?”
顾清淮迟疑片刻,就在桑妩开始有些不悦时,少年的话却打消了她所有疑虑。
“当日我从水缸里出来后便晕了过去,是青峰寨的人路过将我捡了回去,后来我便成了他们的大当家。”
“你是青峰寨的大当家?我听说一年前青峰寨发生内乱,二当家上位大当家下落不明,却不想这个大当家竟然是你。”
如此说来一切似乎都对的上,排挤是真,这一身的风骨也是真。
两人沿河而走,正好走到一处稍显精致的农舍旁,桑妩试探着开口:“我记得以前这里是张夫子家,他们一家人都是从中州避难而来,记得那时村子里的孩子都是他开蒙的。”
“阿姐你记错了,是王夫子,他总是戴个青色头巾特别严肃,谁一旦背书背不出便会被他用戒尺打手心。”少年神色如常,像是没有看出她的意图。
桑妩心中瞬间涌上一股强烈的热浪,在干涸已久的心田上呼啸掠过,一贯冷静的身躯竟微微地颤抖起来,难道这人真的是楼稷,真的是楼稷!
这些年她在浮光教中孑孑独行,世人畏她如虎,可午夜梦回,她总是想起石河村的故土、故人,若他真的是楼稷,真的是楼稷……
不知何时,桑妩眼眶竟悄然红了。
她垂下眼眸,掩盖自己的失态,“那会儿你是我们当中学的最快的,夫子还说你以后可以去考秀才,中状元。”
少年也垂着目光,低声道:“那会就数阿姐和我学的好,不像郁小六,总是被夫子打……”
两人正好走到一株盛开的桃花树下,桑妩突然站定不前,定声问道:“《弟子规》四句为一联,你还记得第二联是怎么背的不?”
顾清淮也停下脚步,轻声诵道:“父母呼,应勿缓。父母命,行勿懒。父母教,须敬听。父母责,须顺承。”
少年的嗓音清清凛凛,在黄昏的晚风中格外温柔。
“那个时候我只觉得阿爹阿娘老是管着我们,逼我们做这做那,更是对这《弟子规》嗤之以鼻,却不想现在连尽孝的机会都没有了。”
她本是随口一说,不想身旁少年脸色突然一白,漆黑的眼底似是闪过一丝隐忍的痛意,哑声道:“阿姐对不起。”
“为什么道歉?”
少年却只低着头不答话,清冷的侧脸陷在黄昏的光影中,如鸦羽般的睫毛在脸上落下一片阴影。
桑妩深吸一口气,问道:“如今你我父母都不在了,你又唤我一声阿姐,长姐如母,那是不是不管我说什么你都会听从,不管我如何责罚你都会恭敬地承受?”
少年脸上掌印未消,恭谨地颔首道:“自然都听阿姐的。”
“那你看着我的眼睛。”桑妩缓缓开口,每说一个字便向着少年上前一步,直到少年退无可退后背抵在冰冷的桃花树干上,才终于停下脚步。
“郁淮,我要你如实回答本教主一个问题。”
桑妩眼眸潋滟,仿佛世间所有伪装在她面前都无所遁形,她像是一柄利刃,温柔却强势地突破人所有伪装。
少年薄唇抿紧成了一条线,似乎因为她的话而有些紧张。
桑妩一字一句地问道:“你真的是楼稷么?”
日头西斜,辽阔的农舍田地之上是绚烂璀璨的金色夕阳,少年被她压制在盛开的桃树下,层层叠叠的粉色花瓣随风而落,衬的少年容颜愈发出尘。
可是,在她灼灼的目光中,少年竟是转过了头去,不敢直视她的双眼。
桑妩双眸顿时眯起,身子猛地前倾,一手按在顾清淮耳旁,一手攫住他的下颌逼迫他将视线转了过来,女子手指纤长如玉柔弱无骨,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力量,她再次一字一句地问道:“你到底是不是楼稷?”
顾清淮被迫直视桑妩,眼前女子一身艳丽红裳,额头缀着红色的宝石,整个人被夕阳镀上一层灿烂金光,本就妩媚的容貌愈发明媚妖冶,泛着暖光的肌肤吹弹可破,红唇翕合间仿佛带起旖旎幽香,带着股让人怦然心动的妩媚。
顾清淮倏地咬紧了唇,喉头无意识地上下滚动,修长的手指用力地扣住身下粗糙的树皮,脑中的那根弦摇摇欲坠。
空旷田野上晚风骤起,如同拂过一池春水,潋滟开动人的涟漪。
“呃——”
顾清淮突然痛苦地呻吟一声,脸色霎地惨白。
远在千里外的蓬山,看着琉璃盏里狂躁跳跃的蛊虫,脸色阴沉地像是乌云席卷。
顾清淮捂住胸口,痛苦地沿着树干坐下,须臾之间已沁出了一身冷汗。
“呵呵呵……”
桑妩却蓦地冷笑出来,缓缓站直了身子。
竟然又是这样。
每次她想要逼问他什么,他便是一副疼痛难忍的模样。
她俯下身一把握住少年颤抖不已的手腕,手下的腕骨冷白劲瘦,脉象却无丝毫异常,无病无毒。
这是第二次了。
桑妩脸色阴沉的有些骇人。
这个人竟然连续两次在她面前使用同一个把戏。是因为上次没有给他足够的教训,所以才越发肆无忌惮么。
她冷冷松开少年手腕,气沉丹田,正欲一掌轰飞眼前这可恶之人,少年却突然仰起头,艰难地握住她聚力的手,嗓音又颤又哑:“阿姐,我好疼……”
少年仰着头看她,一贯清冷的眼尾此刻泛着潋滟的薄红,素来淡漠的眼底似乎浸润着破碎的水色,深邃到让人看不分明,桑妩沉寂已久的心像是被突然撞了一下,连呼吸在此刻都为之一滞。
她感受到一股极其陌生,极其久违的情绪,慢慢在心中翻腾。
是心疼。
她在心疼眼前这个少年。
天边不知何时暗了下来,骤凉的夜风吹过,桑妩瞬间清醒过来,这人不过是在再次演戏骗她,就像在百花泉时一样。
当真是好演技,好演技!竟差点再次让她信以为真。
被人愚弄和诓骗的愤怒齐齐涌上心头,桑妩心中涌上一股难以抑制的暴戾和狂躁,既然他想演,她不介意加一把火,让他真的痛到后悔屡次骗她!
第15章 察觉 顾清淮猛地吐出一口鲜血
桑妩出手如电,接连封住少年身前天溪、天枢两处大穴。这两处穴道,一处是使人内力运行受阻,一处却是使人气血剧烈翻涌,若是两处同点,则会使人瞬间痛不欲生。
顾清淮骤然被点住穴道,本就苍白的脸庞霎地惨白,剧烈的疼痛刺激之下脊背痛苦地向后弓起,整个人重重地撞在树干上,一口鲜血猛地喷出——
“唔——”
随着鲜血喷出,少年的脸色竟诡异地红润了些许,脸上的痛苦之意也慢慢平息。
顾清淮难耐地捂住胸口低低喘息着,方才发生了何事,为何他会那么难受,像是有百只虫蚁同时噬咬心脉。上次在温泉池旁,他也是这般痛过一回,只是今日发作的更为剧烈,虫蚁噬咬的范围更大。
多亏阿姐及时封住他天溪、天枢两处大穴,否则他只怕要再次痛到晕厥过去,顾清淮靠在树干上艰难地抬起头,任冷汗从脸颊滑落,“阿姐,我这是怎么了……”
桑妩将少年的反应尽收眼底,本就阴沉的脸色瞬间像是覆了一层寒霜,这人竟是在她眼皮子底下直接冲开了她点的穴道!这还是第一次有人能解开她点的穴道,甚至只是以吐了一口血的微小代价。
桑妩牙齿咬的咯吱作响,这人故意冲开她点的穴,却还要装作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明知故问,好极了,好极了!还是第一次有人敢对她这般挑衅。
她心中怒火早已如洪水般滔天,面上却仍是一脸平静,故作困惑地问道:“你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也很想知道,怎么每次我一问你话你就会突然这么,痛不欲生。”
顾清淮闻言皱了皱眉,以指搭脉探查自己的身体,他虽不懂医术,但凡是习武之人或多或少都能从脉象判断一二,而此刻他指下的脉象清楚地显示,他并无病症,更未中毒。
他是到天阙峰后才开始有此症状,方才也只有阿姐清楚该如何缓解疼痛,可是阿姐明显是不愿意告诉他缘由,更不想彻底解除他的痛苦。
顾清淮咽下心口翻腾的苦涩,既然这是阿姐想要的,他受着便是。
桑妩双手抱胸站在一旁,眼前少年虚弱地靠在树干上,乌黑长发如瀑般垂落脸侧,他方才明显是想到了什么却始终一言不发,是无话可说,无可辩解么。
桑妩唇边渐渐扬起抹冰冷的弧度,潋滟的眼底蕴着刺骨的幽光。
既然他不想说,那她就逼他说出来。不就是演戏么,巧了,她也会。
桑妩认真回想当初突破霜天功第九重后走火入魔的痛楚,突然间猛地捂住胸口,踉跄地退后几步,她垂着眼眸掩盖眸中清明,一手暗暗催动内力让脸色霎地苍白。
桑妩只顾演戏逼真,全然不知在那一袭似火红衣映衬下,她本来灿若春华的脸庞瞬间白到几近透明。
“阿姐你怎么了!”顾清淮脸色骤变,挣扎着起身朝她走来,桑妩眼睛一闭放任自己朝地上跌去,一袭红衣宛如大雪中被风吹落的红梅,可想象中的冰冷和坚硬没有到来,她跌入了一个十分温暖有力的怀抱。
这人竟是接住了她。
她闭上眼一动不动,很快,少年动了。他将手伸向她的手腕,似是想要替她把脉。
桑妩伸手捂住胸口,不着痕迹地避开少年的探查,这人竟敢趁机扼住她的命门,当真是好心机,方才不是还疼到话都说不出来,现在又突然能走能说了。
她想象自己此刻重病垂危无药可医,压低嗓音说道:“无,无妨,只是修习霜天功走火入魔的后遗症罢了。”
顿了顿,低软的嗓音愈发轻,似乎一口气上不来就要断气晕倒,“你,你不用管我,我休息一会儿便好,便好……”
说完神情黯然,心中却越发自得,当年她初入浮光教时便是靠着这身精湛演技取得教中护法信任,今日她倒要看看,趁她内伤发作,这人心神放松之下是否会趁虚而入,暴露意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