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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难道是李沉璧?
    他心绪更加复杂,与上官剪湘道别,三步并两步迈到浮桥尽头。
    一座山斋孤立在绝顶之上,淡絮流云缭绕着青黑屋瓦,颇有几分断绝尘事的味道。
    漱尘君坐在崖边一块斜出巨石上,盘着膝盖,青丝垂地。叶霁轻轻走上去,赶走他身上的几只鸟,盯着那清瘦肩头出神。
    就这样站了半天,他才发现自己师父不是在入定打坐,而是睡着了。
    这下着实把叶霁吓了一跳,手落在漱尘君的肩上,感觉眼前这人就是薄薄云雾,一碰即散:“师父?您醒醒。”
    漱尘君睫毛微微一抖,还没抬头,嘴角就有了一点笑意:“我没睡。”
    “您瞒不过我。”叶霁断然道,“您要是再这样,我就搬过来陪您一起住,您也就别想清静了。”手始终放在他肩上,生怕他身子一歪摔下去。
    漱尘君神情宁静,睡着与清醒之间没有一丝过渡:“你出了一趟山,又回来了。可有什么奇遇吗?”
    整座长风山罩都在漱尘君织造的结界之中,山中的一动一静,只要漱尘君想,就没有能避过他的感知的。
    说到“奇遇”,叶霁眉心一皱,眼神闪躲了一下。
    漱尘君坐在他身边,剔透如清水碧玉,轻叹:“李沉璧又怎么了?”
    “师父,”叶霁沉吟很久,才低声道,“我眼下遇到了一个难题,不知道该怎么做。”
    漱尘君温柔地看着他:“你倒是很少和我说这样的话。”
    叶霁讷声问道:“师父,您觉得李沉璧是个什么样的人?”
    “你去寻他,却是他将你带回来。他好好的,你却昏迷不醒。”
    漱尘君原本半阖的眸子,现在已经完全睁开,眼中清光剔透,却并不锐利,“他说,你是为了保护他,太过劳累,所以才昏倒。”
    叶霁简直不敢抬头看他,从齿关中一个个漏字:“师父……我……”
    漱尘君眼中闪过一丝心疼,摇摇头,表示并不需要他多言。
    他道:“小霁。你记不记得第一次见到沉璧,他是什么模样?”
    痴望着山峦雾海,叶霁顺着他的话,陷入回忆:“他——像只小野猫,尖牙利爪的,浑身都是兽血。那时在山里,妖兽们好像都避着他走,他为了吃肉,竟主动去撕咬,然后撞到了我身上……”
    那时他失去了师叔纪饮霜,无心面对骤然失色的长风山,不分日夜地在外猎妖除祟。
    十六岁的叶霁,见到在深山里茹毛饮血的李沉璧时,差点以为是土生土长的小妖怪。
    吃得满嘴是血的李沉璧,一头撞在了他怀里。他把这小野兽似的小孩抱回长风山,剔了毛洗了土,才惊异地发现他眉眼颇像纪饮霜。
    这个孩子顶漂亮,又顶奇怪。
    也许是因为他的外貌像故人,又或许是惜他野得可怜,叶霁将他引到漱尘君座下,让他拜了师门有了家,从此带在身边,一点点从头养起。
    那时李沉璧年纪小,眼里只认他一个,因此他只好彻底结束了那段一出山就是连月不归的日子,甚至连心上的痛苦,都被照顾小沉璧这件事冲淡了。
    漱尘君慢慢地道:“一个普通孩子,是打不赢野兽的。”
    “沉璧不是什么普通孩子。”叶霁闭了闭眼,才说道,“那时您担心他来路不明,后来去查,发现他竟然是元涯神女的那个遗孤。”
    匡扶苍生、济世度人的元涯神女修炼的功法,要求必须要守住童贞之体,更别说和寻常妇人一样怀孕生子了。
    但也许是一味痴情,神女与人相恋,居然百年修为不要,也要产下这个孩子,最后被功法反噬,生产后不到五六年就身死魂灭,孩子也不知所踪。
    元涯神女陨落,让原本静如死水的修仙界骤掀狂澜。彼时的叶霁听从漱尘君的安排,正在洞天中与世隔绝的闭关,甫一出关就听到了这桩悲剧。
    那时叶霁断想不到,自己很快便会与这件事扯上密不可分的缘分。
    “李沉璧这个名字,是他自己用树枝划给你看的。”漱尘君道。
    叶霁点点头:“元涯神女的原本的名字,正是李浔云。沉璧的名字应该就是神女自己取的,随了她的姓。”
    “茹毛饮血几年的幼子,却还能一笔不落地写出那么复杂的字,笔划也很方正。小小年纪,就能吓得方圆几里的野兽不敢靠近,只有半神之体才能做到,”漱尘君轻笑扶额,“我原本以为,沉璧长大后能胜过你的。”
    师父的话像是一点雪花,落在眉心,看似很轻,却让叶霁冷了个清醒。
    漱尘君说话从来都是蜻蜓点水,夸赞责备永远都是轻轻的,指点迷津也真就是一指一点。
    他这一套在叶霁这个徒弟身上特别好用,给他颗种子,自己就能长出大树来。
    漱尘君是在提醒他,李沉璧的天赋本领高深难测,头脑更是聪明,只是这小子贯爱对他藏拙装娇,从不显山露水而已。
    这样一来,他先前觉得疑惑重重的事,也就全都能说得通了。
    李沉璧借走斩雾刀,为的是借叠霞洞主之口,引导他去芳菲谷。而等他真到了芳菲谷,是绝对不会对身中瘴毒万分痛苦的小师弟置之不理的,即使李沉璧真干了什么大逆不道的勾当,他也无法拒绝责怪。
    ———如果李沉璧真有本事将魅妖收拾服帖,一齐演戏来引诱自己上钩,那么他最后逼着魅妖放人,当然也不在话下。
    甚至,也许从青楼那时开始,李沉璧就已经让魅妖乖乖听他的话了。
    叶霁心中万念纷纷,在师父身边坐下,师徒两个凑在一起,看山崖前流云万千。
    “您当初没想错,”叶霁心神疲惫,有些自嘲地道,“我哪里比得上他?”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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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修修改改,把剪湘同学的出场往后挪了一下~
    第9章 权且避之
    “听说策燕岛的结界破损了?”漱尘君忽然道。
    “嗯,师父已经知道了?”叶霁坐正身姿,“宁郡君从东洲寄来了委托状,我这就要离山去一趟策燕岛,修补岛上的结界。”
    他说完,便是一愣。策燕岛的结界是师父当年设立的,结界与界主息息相连,怎么师父竟不能立即知晓它破损,反而要靠听说?
    漱尘君眸色沉沉,似乎也在思索。却没说什么,微一颔首:“既然这样,你去瞧瞧吧。万事当心。”
    在师父身边静坐片刻,叶霁这些天来忽冷忽热、寝食不安的心境也稍稍宁和。
    他朝漱尘君靠了靠,随意地支起一边膝盖,轻长地浅叹了一声。
    漱尘君一直望着崖前风景,这时转过头,清凌凌的眼眸里,流动着一缕不明显的柔情。
    “我总觉得你还没长大,”漱尘君缓缓地道,“还是当年刚入山门的样子。”
    叶霁笑了笑:“那究竟是好还是坏?我小时候,讨喜么?”
    “讨喜。”漱尘君也笑,“饮霜喜欢你,喜欢得天天和我吵架。”
    叶霁扬起的唇角顿了一下。
    漱尘君目光不变:“你也很喜欢饮霜。当时他执意要你做他徒弟,是我执意不放你。你有没有恨过师父?”
    叶霁想也没想:“若是能回到当初,让我选一次师父,我还是选您。”
    漫山鸟声清鸣里,漱尘君难得地笑出了声:“……那就好。”
    叶霁也有藏在心里的一问,想了很久,这时终于说出了口。
    “那时因为我,师叔与您……一直不睦,”他握住漱尘君的手,目光恳切,“我甚至觉得,师叔离山闭关,多年匿迹,也与我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师父,我不知道这其中究竟发生了什么,常常梦里觉得不安。要是我真做错了什么,您有没有怪过我?”
    过去这样的话,漱尘君从不允许他说,这一次却静静听完。
    漱尘君想也不想,摇了摇头。
    “我与饮霜的事,不值得你放在心上。”
    漱尘君冰冷的手反握了他一下,将话题转回:“我刚才说,觉得你还未长大,是因为想起了你以前一生气,总是自己一个人领了委托跑出去,杀个痛快才回来。”
    叶霁默然不语,漱尘君道:“你这次要出去,是不愿意见沉璧么?”
    心思被看穿,叶霁面对这个亲如父亲的人,倒也不觉得难为情。
    “我现在看见他就气不打一出来。”叶霁道,“他从小就会给我设难题,打也打不得,骂也骂不得,只好让他自己一个人思过了。”
    “你之所以觉得是难题,是因为你将沉璧看得太重。”漱尘君平和地道,“如果是对你轻如鸿毛的人,那么和他有关的事,当然也轻如鸿毛,并不会让你觉得艰难沉重。”
    叶霁被触动心中:“嗯。”
    漱尘君有些惆怅,不知想起了什么:“如此重要的亲密之人,一生寥寥无几,却还要彼此躲避,回避真情,岂非可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