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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7章
    沉怅雪沉默了下,又将这条腿抬起来,蹲在了耿明机跟前。
    他将两手搁在膝上,询问:“还听得到我吗?”
    耿明机扯扯嘴角,哈哈干笑起来:“听得到。”
    沉怅雪方才斩落了他身上魔气,用自己的灵力护了他一下,让他心魔暂散。
    一时半会儿,心魔是不会来了。
    可这方法并不能净心,无法对他的魔气斩草除根。心魔很快就会卷土重来,沉怅雪得速战速决。
    “你来做什么?”耿明机竭力转转眸子,盯向他声音的方向,“你……看我笑话,看不够么?”
    “看不够。”沉怅雪说,“过去,同门见我被长老罚跪折磨,皆是看笑话一样偷笑。”
    “那样的日子,过了五十余年。如今寥寥几次,我怎么看得够。”
    耿明机沉默了。
    这一次,他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笑出声,高高在上傲慢至极地说些居高临下的话。
    他沉默了很久很久,一直没有说话。
    沉怅雪也没有说话,两人之间安静了很久。
    安静得他们能听到窦娴在屋子里害怕地抽泣。
    听到这阵抽泣,耿明机眼睛里突然回光返照般的亮了一些。
    他费力地歪歪脑袋,往那处看过去。他张了张嘴,却欲言又止,没说什么。
    他又扬扬头,看向沉怅雪。
    不知想了什么,呆呆望了会儿沉怅雪,他突然笑了。
    “只可惜,你看不了……几次了。”耿明机咽下嘴里的血,咧嘴笑着说,“我入魔到这个地步……掌门,不会再放任我了……”
    “我没有几日了,马上就会被……杀。”
    “您倒是了解掌门,”沉怅雪说,“此事已经交给师尊了。”
    耿明机突然大笑起来。
    他笑得声音嘶哑,声音带血,嘴角边都淌出鲜血来。
    他翻过身,面朝着苍天,声嘶力竭地大笑着。哪怕喉咙都笑得哑了,几次失声,却仍然不知痛似的笑着。
    疯了一般。
    “交给你师尊……交给你师尊!”他语句断断续续地哑着,一滩烂泥一般躺在地上大喊,“我这般……丰功伟绩!交给你师尊!!”
    “我为……这个山门,受了多少苦,打了多少架……流了多少血!”
    “个个说着……仰仗我……一出了事,全都刀剑相向……!”
    “这便是同门!!”
    耿明机疯了似的大喊一通,又将双手颤抖着费力抬起,朝着天空,撕心裂肺地喊,“悠悠苍天,何薄于我!!”
    “若无那只狐狸……若无……那只狐狸!!”
    他喊到此处,脸上的愤怒突然慢慢褪了下去。
    他的两手突然失了力气,咚地两声,砸到两侧地上。
    耿明机突然毫无征兆地平静了下来。
    呆呆望了片刻漆黑的天井,他又抬抬头。
    他眼中突然又浮现起恨意来:“我没错……错的尽是,你们这些……畜生。”
    沉怅雪早知他死不认错的本性,并不意外,只点着头。
    “你想要我如何?”耿明机瞪着他,“玉鸾……你们……究竟想让我如何!?”
    “既叫你们杀了我,为何还不动手!?”
    “你们想让我死在大庭广众之下……不可能!掌门不可能同意!!我就算入魔,也必须得被雪藏……不然,天决门的那些丑事,全都会被流传出去!!”
    “你们非要我死在外面,就是推天决门入地狱!”
    耿明机大声嘶喊,沉怅雪只是冷眼看着。
    “我得了桂冠。”沉怅雪突然说。
    被这句话突然打断,耿明机嘶喊的话语一滞。
    愣了片刻,他皱起眉眼,愤恨道:“那又如何。”
    “三十年前,我也得过桂冠。”沉怅雪看着他的眼睛,“那次得了桂冠,苍水流给了我听悲剑。可是回了山门,长老却狠狠责打了我,还将我关了半月柴房,暗中更用法咒压迫,逼得我在柴房现了原形,遭了同门好一阵耻笑。”
    “长老那时说,是怕我在外面太过招摇,惹得外人发觉灵修身份,才让我涨涨记性。”
    “我那时也是傻,便就那么傻傻信了。”
    “后来数年,我再也没敢在大会上全力以赴。”沉怅雪说,“长老,你其实心里明白得很。”
    “以我的剑法,之后数年,我都能与他人一争桂冠。”
    “你不敢让我出头,是怕日后吃了我,无法向天下交代。”
    耿明机喉头发哽,眼中仇恨未消,反倒越发愤怒。
    “那又如何……!”耿明机说,“你……”
    “师尊其实也未曾想让您如何。”沉怅雪说,“玉鸾师尊不是欺凌弱小仗势欺人之辈。只是,长老,您必须同样痛苦地死去,受尽白眼,被随意丢到路边遭野狗啃食了去,才算弥补了我。”
    耿明机闻言怔了怔,张张嘴刚要说什么,沉怅雪又抢下话头补了句:“即使您无意补偿,也必须补偿我。”
    “您欠我的。”沉怅雪说,“不过以牙还牙。”
    “我何时欠你……”
    耿明机刚要说什么,沉怅雪便站起了身。
    他拔出听悲剑,突然一剑落下,插中耿明机的肩头。
    耿明机一声惨叫,当即动弹不得了。
    沉怅雪低下身,从怀里掏出一把短刀。
    “你做什么!!”
    耿明机咬牙切齿地痛苦大喊,沉怅雪置之不理。
    他蹲下身,眼中平静又麻木。
    “不要动。”沉怅雪盯着他,缓声说,“不是您说的吗。仁义礼法,天理伦常,做这些都是应该的。”
    “连以身献大道的觉悟都没有,师尊修的道都是修到狗肚子里去了吗。”
    “痛又如何,”沉怅雪低声念着他当时的话语,“你就该痛死,不懂事的东西。”
    沉怅雪手中短刀猛地捅下。
    刃撕皮肉,鲜血染红白衣,又喷溅出来,溅到了沉怅雪的脸上。
    -
    一炷香的时间后,沉怅雪拔出听悲剑,收剑入鞘,转身出了门去。
    地上,耿明机如一滩死肉似的瘫倒在那处,气若游丝,身下已然血流成河。
    他的肩头上流淌着血,血中漂浮着黑色的魔气。
    而那肩头往下,一片空空荡荡。
    沉怅雪走出干曜院,迈出门槛。
    听到脚步声,钟隐月侧过头。
    他刚要开口说话,就见沉怅雪满身都是血。
    连那种漂亮的脸上都溅满了鲜红的血,还正往下滴滴答答着。
    沉怅雪面无表情,脸上一点儿笑意都没有,满脸的麻木。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抬起一直紧握的左手。
    他松开手,一堆碎骨他手中落下来,落到地上,响了一串噼里啪啦的声音。
    钟隐月低头去看。
    都是些被劈碎的碎骨,应该是人骨。
    钟隐月又抬头去看沉怅雪。
    沉怅雪仍然面无表情,脸上的血滴滴答答个不停。
    钟隐月神色丝毫没变,只平静问他:“要不要抱?”
    沉怅雪点了点头,转过身。
    钟隐月抱住他,感到他一身黏腻的血都黏在了自己身上。
    但他不在意。
    -
    干曜院中,耿明机紧咬着牙,翻了个身。
    他费力地抬起手,费力地捂住被活生生扒皮、剥骨,又砍断了余下的皮肉的胳膊。
    他摇摇晃晃地爬起来,眯着眼睛,竭力看清眼前,摇摇晃晃地进了卧房。
    瞧见他的身影,屋中一阵惶恐的惨叫。
    “别叫,”耿明机咽下嘴里的血,沙哑道,“别叫……!”
    窦娴便又不敢惨叫了,她捂住自己的嘴。
    耿明机听见空气里还有她恐惧的呼吸声。他往那处踉踉跄跄地过去,砰地一声,跪在她跟前。
    “别怕……是师尊,”他说,“听我说……听我说,阿娴。”
    耿明机几乎看不清眼前之物,他眼里模糊,重影斑斑。
    他的喉咙快发不出声音了,疼得每说一个字都仿佛在冒血。他咬着牙,攥紧着拳头,竭力道:“今夜……你带着忍冬,去……去广寒长老,的院里。”
    窦娴愣住。
    “去了之后……便,别再回来。”耿明机说,“我恐怕明日就死……玉鸾宫,不会真让我死在大庭广众之下。天决门想清理门户,自然是要关起门来悄悄地杀……所以,你们,别再跟着我。”
    窦娴早已吓得话都说不出口,她躲在角落瑟缩着,呆呆地望着耿明机。
    “听好……你听好,”耿明机咽下嘴里的血,“我明日死后……不论,死状如何,你都不许……像往日那般,急着给我……出头。”
    “我死了……这门中第一,不再是我……是玉鸾。”
    “你若出头……那可是,枪打出头鸟……玉鸾,又向来与我结仇,那就是……与你们也有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