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全县都在传张老爷浑身奇痒难忍,请遍名医无果的趣事。
离云水的前一晚,赵庚旭和李不言站在县城外的山岗上,俯瞰着下面星星点点的村落灯火。
他知道,这些手段虽然解气,却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夜风微凉,吹动着他们的衣袂。
“不言,你说我这样做对吗?”赵庚旭问,声音中带着疲惫和迷茫。”
李不言沉默片刻:“殿下,臣读过很多史书。有时,非常之时需行非常之事。殿下为民请命,初心是好的,但...”
“但什么?”
“但这种手段如饮鸩止渴,可解一时之急,却非长久之计。”
李不言直言不讳,“殿下将来若为帝王,需有光明正大之法治理天下。”
赵庚旭歪头长叹一声:“你说得对。这几日我一直在想,为何世家问题如此难以根除?为何明明有法可依,却总是法不责众?”
“殿下可有答案?”李不言轻声问。
赵庚旭目光深远,望着远处朦胧的山影:“我认为根源在于权力和利益的勾结。地方官需要世家支持才能稳坐位置,世家需要官员庇护才能肆意妄为。而朝中重臣,又多与各地世家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李不言点头:“殿下看得透彻。那么解决方案呢?”
赵庚旭沉吟道:“或许应该打破这种勾结。比如,严格实行官员避籍制度,避免本地人为本地官;加强监察体系,让官员不敢与世家勾结;改革税制,减轻平民负担,削弱世家通过高利贷和地租对百姓的控制...”
说着说着,他突然自嘲地笑了:“你看,我也就只能说些大道理。但实行起来却没那么简单!”
李不言看着赵庚旭,眼中闪着亮光:“殿下很好!”
十日期满,赵庚旭一行人离开云水,前往梧州与南巡队伍会合。
临行前,他们看到云水的百姓终于领到了真正的救济粮,地租也暂时减轻了些许。
街头巷尾,百姓们的脸上终于有了笑意。
马背上,赵庚旭回望渐行渐远的云水县城,对并辔而行的李不言说:“这次郡县之行,让我明白了一个道理。”
“什么道理?”李不言疑惑问道。
“民生之艰,非一日之寒;解民之困,也非一日之功。但我不会放弃,无论是光明正大之法,还是剑走偏锋之术,能为百姓谋福,我愿意试试。”
李不言看着赵庚旭朗声笑道:“殿下你已经有明君之志了!”
赵庚旭摇头轻笑:“什么明君不明君的。我只是…无法对活生生的人视而不见。”
他轻夹马腹,衣袂翻飞:“走,一起去会会这世间的牛鬼蛇神!”
“殿下慢些!”福贵在后头焦急追赶。
赵庚旭回头做个鬼脸,策马向前奔去。阳光正好洒落一身金光,映得他如天神临世,意气风发。
第34章
十日期满, 赵庚旭一行人离开云水,快马加鞭赶往梧州。
与来时那种带着探究与好奇的心境截然不同,回去的路上, 赵庚旭像霜打的茄子——彻底蔫了。
云水县的所见所闻,那些麻木的面孔、荒芜的田地、乡绅与官吏勾结的丑恶, 尤其是那神秘的“京中大人”的阴影,像一块沉重冰冷的大石头压在他心口。
让他连沿途的风景都懒得瞧上一眼, 只顾着埋头赶路, 时不时还叹口气, 活脱脱一个小老头模样。
抵达梧州时, 南巡队伍早已整顿完毕,旌旗招展, 只待启程北归。
皇帝一见这儿子风尘仆仆、没精打采地回来, 便故意板起脸,挑眉道:
“哟,这是哪来的泥猴子?朕那个上房揭瓦、下河摸鱼, 能把江州城搅得天翻地覆的小九, 莫不是被人掉包了?怎地出去一趟, 魂都丢了一半?”
赵庚旭瘪瘪嘴, 没什么正形地蹭到皇帝跟前,草草行了个礼, 声音闷闷的:“父皇……儿臣心里堵得慌,像塞了一团湿棉花,喘不过气。”
皇帝看着他这难得的丧气样, 心下明了了几分,却也不点破,只是伸手, 没好气地替他掸了掸披风上沾着的泥土草屑,动作虽显粗鲁,却透着寻常百姓家父子间的亲昵:
“堵什么堵?天塌下来还有朕和太子顶着呢。瞧你这点出息,出去见识一番就变成小苦瓜了?赶紧去洗刷干净,换身精神衣裳,别在这儿哭丧着脸碍朕的眼。”
话里满是嫌弃,眼底却藏着关切与纵容。
赵庚旭心里一暖,知道父皇这是不想他沉溺在负面情绪里,“哦”了一声,像得了特赦令般,乖乖退下去洗漱了。
南巡队伍浩浩荡荡北返。离了莺飞草长的江南水乡,越往北走,景色越发萧索。寒风如同无形的刀子,一日紧似一日,刮在脸上生疼。
路边的树木早已落光了叶子,只剩下光秃秃的枝丫,像无数只瘦骨嶙峋的手,倔强地直指灰蒙蒙的、仿佛随时会飘下雪来的天空。官道两旁的田野覆盖着一层薄薄的白霜,不见半点绿色,透着一股肃杀的冬意。
赵庚旭骑在马上,即便裹紧了上好的狐裘,还是冻得鼻子通红,不时吸溜一下。
他“呵”出一口白气,看着那团雾气在凛冽的空气中迅速消散,这才后知后觉地“啊”了一声,恍然大悟般对身旁的福贵说:“福贵,原来已经入冬了!”
他离开京城时,还是穿着单衣,整日里只惦记着去哪处消暑、寻什么冰饮。这一趟南巡,跌宕起伏,南方入冬又晚,竟不知不觉过了数月光阴。
这日傍晚,队伍入驻驿馆。北风跟鬼哭狼嚎似的,拍打着窗棂,天气阴冷得仿佛能冻掉人的耳朵。
皇帝身边那位总是笑眯眯的大太监亲自来请赵庚旭:
“九殿下,万岁爷请您过去一同用晚膳呢,特意吩咐准备了热腾腾的锅子,说是给殿下驱驱寒!”
赵庚旭一听“锅子”二字,眼睛瞬间亮得像星星,所有烦闷暂时抛到了脑后,屁颠屁颠就跟着大太监跑了过去。
一踏入皇帝专用的暖阁,一股混合着炭火气和食物香气的暖流便扑面而来,将满身的寒气瞬间驱散。
房间中央,精致的铜锅底下炭火烧得正旺,锅里的奶白色高汤“咕嘟咕嘟”地翻滚着,浓郁的羊肉香气夹杂着菌菇的鲜味,直往鼻子里钻,勾得人馋虫大动。
皇帝已经脱了龙袍,只着一身常服,闲适地坐在桌边,正用长筷夹起一片薄如蝉翼、透着粉嫩光泽的羊肉,在翻滚的汤里轻轻一涮,见赵庚旭进来,哼了一声:
“还愣在门口当门神干什么?等着朕把这涮好的肉喂到你嘴里?赶紧滚过来,这羊肉是今早现宰的,嫩得很,晚了可就老了,嚼不动了别怪朕。”
“来了来了!谢父皇!”
赵庚旭笑嘻嘻地应着,毫无皇子形象地甩掉靴子,利落地盘腿坐在厚厚的垫子上,拿起筷子就毫不客气地夹起一大筷子羊肉放进锅里,眼巴巴地看着肉片在热汤中瞬间变色蜷曲。
“还是父皇最疼儿臣!这一路嘴里都快淡出鸟来了,可把儿臣馋坏了!”
皇帝看着他这副狼吞虎咽、毫无吃相的馋样,无奈地摇了摇头,眼底却闪过一丝笑意,顺手把几颗刚刚烫熟、q弹饱满的肉丸夹到他碗里:
“慢点吃,没人和你抢。瞧你这饿死鬼投胎的样儿,是没给你饭吃还是怎么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朕苛待你了。”
“那不一样嘛,”赵庚旭嘴里塞得鼓鼓囊囊,含糊不清地说,一边满足地眯起眼。
“跟父皇一起吃锅子,特别香!心里头暖和!”
父子二人围着热腾腾的锅子,气氛轻松而融洽。皇帝似乎打定了主意不让儿子再沉溺在云水县的阴霾里,绝口不提政事,只是偶尔问些沿途风土人情的趣闻,比如梧州的建筑有什么特色,昌江的鱼生是否鲜美。
赵庚旭也心领神会,挑着路上见过的稀奇玩意儿和听来的民间趣事说,甚至还手舞足蹈地学了两句蹩脚的当地土话,逗得皇帝嘴角微扬,忍俊不禁。
……
回京的路程漫长而枯燥。这一日,队伍中途在一处较大的城镇休整。
赵庚旭想起父皇令他将南巡见闻,尤其是对律法弊端的思考整理成册,便想找李不言先商议个框架,到时候他口述,让王瑾代笔。
刚走近李不言和王瑾合住的小院外,就听见里面传来激烈的争吵声。
李不言那特有的、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尖锐激动的声音,正和王瑾吵得不可开交:
“……您这番言论,我实在不敢苟同!律法之威严,之根本,在于‘公平’二字!‘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岂是空谈?”
“若因身份尊贵、关系社稷便可网开一面,律法的尊严何在?朝廷的威信何存?长此以往,是非混淆,标准不一,何以服众?国将不国矣!”
李不言激情开喷,引经据典,火力全开。
王瑾的声音则带着压抑的火气和一种“对牛弹琴”的无奈: